乔母三步并两步冲到乔宇面前,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,几乎用尽平生之力,整只胳膊震颤的发麻,手心都打疼了。
乔宇皮肤原就白晳,此时面颊迅速红胀,泛白指印狰狞地肿突出来,显得格外触目惊心。
他没有抵抗或躲闪,只是静默无声地站立,低垂下头。
何校长和周老师很吃惊,连忙过来劝解,乔母不理他们,直勾勾瞪着乔宇,喉咙像被刀片刮着,近乎暴怒的叱责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为什么?想逼死我?逼死我你就解放了是不是?好,你要我死,我马上死给你看。”
她就要往门外冲,周老师连忙上前阻拦,何校长皱眉,沉声道:“乔宇姆妈请冷静一下,你既然找到我这里,说明是抱着信任我的态度来解决问题。良言一句三冬暖,恶语伤人六月寒。过激的话我们就不讲了,先坐下来平复心境,乔宇你也坐会儿。”
他亲自去倒了两杯茶。又让周老师弄冰块来包在毛巾里给乔宇敷面。
乔宇从口袋里掏出高考志愿表递给何校长,何校长什么事没有经历过,立刻明白几分,问周老师同学们填的志愿表收齐了么?周老师回答还缺几个人的。便让他去把乔宇上交的那一份表拿来。
周老师快去快回,把两张志愿表对照摆在矮桌上,真相大白。乔母拿起其中一张,看到第一志愿赫然写着北京大学国际关系,再看旁的填写,竟没有一所上海学校,顿如五雷轰顶。
自小从不曾忤逆她、最乖顺懂事的儿子,这次将她背叛的彻底。
何校长严肃地批评了乔宇,高考是全国几百万学子的一场大型选拔赛,是人生中最公平的考试,它对于有些孩子就是一座独木桥,桥的两头将是不同的人生、各异的前程。同时它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高考,时代决定了它的全民性,直接影响着你的父母乃至整个家庭的命运。上至国家,教育局、下至各学校和老师们,我们对这场不同寻常的考试、皆怀揣着敬畏之心,你却将它视为儿戏,做为和母亲博弈的砝码,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优秀如你的身上,是令我们感到十分震惊的。
他又看向乔母,你也要反省自己的言行,我做教育数十年,发现很多家长罔顾孩子的想法,强行将自己的意志加注到他们身上,他们已经长大,有自己的思维和对未来的期许,作为家长应予以尊重,在尊重的基础上,彼此有商有量达成共识,而不是简单粗暴的一言堂。还是要学会放手,毕竟这是乔宇的人生,他有选择的权利。
乔母流泪道:“他想报考上海的任何一所大学,我都可以接受,但要想去外地读书,我是坚决不肯的。”
何校长看着志愿表,斟酌道:“北大是全国示范性的一流大学,无论其悠久的历史、文化的底蕴、精良的师资配备,及先进的软硬件、都令一干重点学院难以望其项背,不知您是否对它有所误解?”
周老师默默递给她一卷纸巾。
乔母道声谢谢,接着说:“乔宇报考外地大学,考上的话,户籍会随学籍走,要从上海迁至北京,四年以后再想迁回来就难了。这我肯定不同意。我是赴新疆的老三届知青,想着再也回不来,所以在伊面指新疆结婚生子,哪想得突然有了返城政策……我离婚带着乔宇回到上海,万事靠自己,我一个女人什么苦都尝遍了,恨不得一分铜钿掰成两半花,最可怜是乔宇,没有户口,没有住房补贴,分不到粮票,开始连学堂都进不去,就自己买了课本,请弄堂里退休的老师,今天教两章,明天教两章这样凑合,后首总算有政策可以借读,任凭伊学习再优秀、拿的奖状再多,重点初中不符合政策就是不能上。我们一直熬到上户口,有了户籍,终于能扬眉吐气做个上海人,这样失而复得的心境啥人能够体会!乔宇还小,伊无法体会,我为这户口牺牲太多了……”她有些说不下去,哽咽道:“你们未曾经历过我的苦难,就勿要来劝我放手!”
何校长没有再多劝,默了半晌道:“填报高考志愿,学校有劝导的义务,但做决定还需你们的配合,这两张志愿表那先带回去,明天务必要交上来。”
他站起身来,看看腕上的手表:“乔宇回教室去上课,周老师,侬送送伊!我得去教育局一趟,有个会要开!”
梁鹂听到一半时,就被陈宏森连拉带拽下楼梯,出了楼。他道:“不要再听了,给乔宇留些面子!”
梁鹂闷闷地踢着一颗小石子:“户口有这么重要么?”
陈宏森道:“因人而异吧!就比如高考,对我爷娘和我来讲,高考固然重要,但绝不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选择,考上不过是为我今后的成功添砖加瓦。但对于乔宇或他的姆妈来讲,高考是他们目前摆脱困境,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,若是考不上,便成了人生的终点,不是说不活了,是精神方面的。”他神情有些阴沉:“有的时候不是不想选,是没得选!”
俩人看见大乌燕子从粉红的桃花枝前斜身掠过,晴空和暖,春光极好。
少年从前不识愁滋味,而今识得愁滋味,却是欲说还休。
乔宇下晚自习回到家里,静悄悄的,看到姆妈盖着被子睡在床上,桌上摆着白开水和药片,晓得她头痛病又犯了。
乔母喉咙沙哑道:“我没功夫做饭,桌上有钱,你自己去买了吃。”
乔宇想问她吃晚饭没,却听到叩门声,打开见是陈宏森,拉他就走:“侬阿爸电话打到我家,要和你通话,得跑快点,等的辰光时光,伊面他那边也要收费!”
乔宇下楼还是不紧不慢的,但到了弄堂里,身体忽然像注入了强心剂,他再次确认:“是我新疆的阿爸么?”
陈宏森笑了:“你有几个阿爸?不是新疆的还会是哪个?”
乔宇眼睛发亮,道声谢谢,大步跑起来,越跑越快,影子很快模糊了。
梁鹂一边背英语单词,一边烧开水,灶披间里没有人,电灯泡被油熏的通黄,风吹的摇晃,映在玻璃上,一簇小黄火忽长忽短。
最近电视里在重播《聊斋》,让她一下子想到片头曲,有些毛骨悚然,忽听有人下楼梯来,抬眼看,竟然是乔宇,他面庞肿胀犹存,眼眶发红,但情绪很稳定,甚至还朝她微笑道:“阿鹂,我这有陈阿姨给的饺子,你帮我煮熟吧,我姆妈还没有吃晚饭。”